澎湃新闻记者喻琰谈起高空杂技表演者孙洁(化名)坠亡一事,已转行餐饮的吴潇(化名)仍不免感慨。吴潇的老
澎湃新闻记者 喻琰
谈起高空杂技表演者孙洁(化名)坠亡一事,已转行餐饮的吴潇(化名)仍不免感慨。
吴潇的老家在被称为“马戏之乡”的安徽宿州埇桥区,与孙洁一样,她曾经也是一名民间杂技演员,深知从事该行业的不易。年近三十时,她选择结婚、转行。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今年4月15日,在宿州埇桥区蒿沟镇尹楼村,孙洁与丈夫进行高空杂技表演时,从近15米高空坠落至舞台,后经抢救无效死亡。据官方通报,这是一起意外坠亡事件,演艺公司未提供必不可少的演出安全应急防护,违规使用吊车吊人,操作不规范。
事发地尹楼村是埇桥区杂技文化的发源地之一,上述坠亡事件发生后,有当地村民向澎湃新闻感慨,高空杂技表演如今只有“飞得更高”才有人看,才有人花钱请你演出。
近日,澎湃新闻采访了多名民间杂技从业者,试图了解这一群体的生存现状。随着传统杂技表演越来越边缘化,在越来越高的表演要求和网络“流量”的推动下,杂技表演也越来越追求惊险刺激,而安全意识不强、缺乏保障的民间杂技演员则面临更多风险。
一个女杂技演员的转行
“我知道她(孙洁),他们夫妻俩在民间高空杂技圈里挺出名的。”30岁的吴潇坐在自家的淮南牛肉汤店里,与记者攀谈。吴潇身型娇小、一头黑发,系着黄色的围裙。看到有食客进店,吴潇立马站起身来,热情地迎接。
吴潇的店面位于安徽宿州城区,2022年12月,她和老公一起开了这家店。下班时间,这里人来人往,不少在附近酒店工作的女职员会来吴潇的店里打包几份牛肉汤和烧饼带走。吴潇熟练地做着烧饼,在店里忙前忙后。
再次回忆起从事杂技演艺的时光,吴潇觉得那段时间“自由自在”,想去哪里表演就去哪里,哪里有钱赚就去哪里。
2012年,18岁的吴潇在老家宿州埇桥区朱仙庄镇的大舞台上看到女杂技演员表演的模样,心生向往。
她喜欢唱歌,喜欢给自己画上精致的妆容,站在舞台上享受大家的关注。对于当时的她来说,杂技演员演出一场工资现结,且收入不错,比她摆摊做美容美发赚得多。
带着向往和热情,吴潇走上了民间杂技演员之路。
杂技演员的必备课程,是每日勤学苦练基本功。吴潇起步较晚,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练习劈叉的经历。“哭得很狠,当时死都下不去。”回忆到这个细节时,她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眉头紧锁。
虽然又苦又累,但对吴潇来说,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她感到满足。
吴潇说,很多民间杂技人之所以走上这条路,也是生活所迫,特别是玩高空杂技的人,都是家里条件较差的。
在吴潇看来,2018年前后,在宿州埇桥区,当地对于民间杂技表演的需求渐渐增加,杂技行业的演出价格慢慢被炒了起来,很多人认为这一行特别吃香。吴潇回忆,当时她在淡季演一场杂技能赚三百块钱,在旺季有时一个晚上能赚七八千。演出的同时,吴潇还会直播。
吴潇和王浩合作开设的杂技学校正巧赶上了当时的风口。王浩是一位民间高空杂技演员,有14年的高空杂技从业经历,今年34岁。2018年,他们在宿州八仙镇开了这家杂技学校。善于沟通、性格活泼的吴潇负责运营管理和招生工作,王浩则负责杂技教学。
2018年暑假,两人的杂技学校正式开班教学。来学校报名的学生分为两批人,一批是暑期想要多学一门技能的小学生、初中生,另外一批则是夫妻搭伙想要跟着王浩学高空杂技的人。
表演高空杂技的民间演员,多以夫妻搭档出现。
“只有夫妻最信任,而且高空杂技的动作都会接触身体,两个人不是夫妻的话不太合适。”吴潇说。
随着吴潇年龄渐长,她所在的小镇里,围绕她杂技女演员这一身份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吴潇小心翼翼,尽量低调,见到围坐在一起聊天的人会绕道走。她慢慢意识到,曾经想象中的单身女杂技演员的生活太过理想化,在现实生活里,她年近三十,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
吴潇开始在周围人及父母的建议下积极相亲。她和现在的老公相识前,两人都没有恋爱经历,他们都理解被家人、亲戚催婚的压力。带着生活的疲惫感,相亲三四个月后两人走进了婚姻生活。
吴潇说,很多像她这样的民间非科班杂技女演员,职业生涯较为短暂。大部分女演员选择离开,一个重要原因是圈内较乱,演员文化水平低、素质良莠不齐,充斥着对女性的不尊重。
29岁时,吴潇彻底离开杂技行业,成为一位妻子,一位淮南牛肉汤店老板娘。
王浩和他的团队在进行杂技表演。受访者 图
越来越惊险的表演
身体上的伤痛和外出赶夜场表演时的疲劳,是民间杂技演员无法避免的事情。
吴潇记得,在一次日常练习时,她从两米半的舞台车上摔下来,摔到了尾椎骨,在医院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动弹。
她自己在外接活儿,没有给自己买关于人身安全的保险,这也是很多民间杂技演员的从业状态——他们属于个体,背后没有公司提供保障。“我感觉我自己有危险就去买保险,要是不危险,就不买了。请演员的公司也不负责保险,直接给工资,日结。”
春节期间,是民间杂技演员的工作高峰期。吴潇说,很多杂技演员每天从早上开始一直演出到晚上,而为了赶到下一个演出地点再休息,经常有演员夜间疲劳驾驶,也有不幸出了车祸的。
4月21日记者联系上高空杂技表演者王浩时,已经临近晚上9点。他被告知在无锡的一场杂技演出紧急取消,正带着演员们前往下一个演出场地。
民间高空杂技演员圈子较小,王浩曾多次和孙洁夫妇同台演出过。王浩说,高空杂技表演的舞台,最初是搭建大概6米左右高度的钢筋架,中间有钢丝,演员表演时离地面大概只有四米。“在这上面表演,不管演员怎么摆动,幅度都非常小,就是从上面掉下来,人一般也没事。”
王浩说,有一次在演出过程中,中间的钢丝突然断掉了,从6米左右的高空摔了下来,但没有出事。看到孙洁从近15米高空坠落的视频时,王浩说自己非常难过,“两口子人都不错,而且他们演杂技也都是比较专业的,以前没有出现过任何失误”。
王浩认为,近几年,为了吸引观众眼球,出于流量、画面考虑,演出公司要求高空杂技越惊险越刺激越好。
为了追求刺激,高空杂技舞台场地随之发生变化,对演员的表演要求也越来越高。“公司请来一辆大吊车,随便吊一下就有十几米高。简单的吊环表演、地面上的杂技表演,已经满足不了当下的观众了。” 王浩说。
王浩深知杂技表演中的意外风险。在一次常规的高空演出中,他从四米多高的高处往下翻跟头时不小心失手。地面是水泥地,他直接摔到水泥地上晕了过去。醒来后他发现身边围了很多人,“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继续正常演出”。
杨勇(化名)在高空杂技行业从业十几年,自称“练高空杂技练了几千万遍”。他说自己非常谨慎,对于演出的安全要求较为严格 ,“演出节目的风险只能我们杂技演员自己来把控”。
杨勇说,他在表演前会检查道具,保证钢丝绳的承重量,同时检查器械是否合格厂家生产,并确保高空舞台机器与钢丝之间的连接点承重足够。“即便这些都确保了,但是不确定的因素还是非常多,比如风速、气温,如果天气很热,演员在高空会出汗,还是会有安全风险。”
杂技表演如何保障安全
“惊、险、奇、难”是高空杂技吸引人的特色。在常见的高空杂技表演里,男性一般会展示力量,托举女性,女性则负责展示其柔美的形象。
中国杂技家协会在其微信公众号发布的一篇文章中提到,随着演出市场日益复苏,杂技从业者更应周全地做好安全保障工作,更应加强杂技演员的恢复性、系统性训练,把杂技工作者的生命安全始终放在第一位。
自孙洁在安徽宿州表演中从高空坠亡后,不到一个月,5月12日,在黑龙江哈尔滨建荣波塞冬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海洋大马戏剧场,发生绸吊表演时两位杂技演员意外坠落的事故。据事后通报,两位演员没有生命之危。
接连两起高空杂技表演出现意外坠落,引起国家一级演员尹成杰的关注。尹成杰今年53岁,来自齐齐哈尔马戏团。
他认为,这两起意外坠落的事件有一个共同点——这些高空杂技表演的演员都不是专业背景出身。
“他们不是从省里的杂技单位选拔出来的,一般我们从省里选拔出来,从小就进入单位训练,基本功比较扎实。”尹成杰说,非专业背景出身的民间杂技演员,可能没有那么强的安全意识。
尹成杰告诉澎湃新闻,专业杂技演员在演出前会检查道具,比如检查表演的绸缎有没有掉下来、绸子有没有拉丝、高空能不能挂点、卡扣有没有打结,这些涉及表演安全的环节都需专业人士一一检查。
尹成杰认为,民间杂技演员演出获得的回报与他们辛苦付出的劳动及身体损伤,并不成正比。“草台班子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不会去高空检查安全隐患。一场演出,给专业团队可能有一两万元,但给民间团队可能就两三千元。”尹成杰说。
从事高空杂技表演30多年的尹成杰,如今在马戏团内负责杂技教学,每场大型演出,他作为艺术总监都会严格把控演出的消防安全、高空安全、灯光舞美电源安全。
“比如说空中飞人表演,我们依旧会有安全网。安全网能承受多少斤的重量,都是经过科学测试的。不是说民间杂技演员形成一定的表演经验,几个人凑上去就把钱挣回来了,不是这样的。”尹成杰感慨。
尹成杰2004年曾在《艺术广角》杂志发表一篇题为《高空杂技的创新之路》的文章。文中,尹成杰谈到,高空杂技节目要创新、要有特色,要在扎实的基本功基础上,发挥演员的自身条件、表演手段、艺术风格。高空杂技演员,是经过严格考核,层层淘汰筛选出来的。其他地面节目的杂技演员不一定能表演高空杂技节目。
“身体条件是首要的,高空杂技表演的高度和难度也限制了一些演员。高空杂技演员只有适应训练环境,练出足够的胆量,在空中行动自如,才能创新高空杂技节目。” 尹成杰说。
网络时代的“残酷背影”
在资深马戏杂技观众张丰眼里,村民口中仿佛透露出当下乡村杂技和马戏的真实处境:他们越来越边缘,也越来越危险。
张丰来自河南周口,今年47岁,从8岁开始他就在家乡看当地马戏、杂技表演,看了七八年时间。
张丰小时候,一到冬季,家乡的镇上会举办冬会,就像农贸集市一样。“一个巨大的类似蒙古包的棚子,杂技和马戏在里面表演。”
张丰记忆最深刻的演出是一场马背上的杂技表演。马在圆形的场地极速奔跑,女杂技演员在马背上表演各式各样的动作。
“最早的民间杂技表演就是这种形式。”张丰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民间乡村杂技并没有太多高空杂技表演部分,“有用吊环甩来甩去,但不是特别高,就像体操运动一样”。
张丰说,杂技表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突然中断了,一夜之间马戏和杂技在乡村失去了吸引力。曾经从事杂耍表演的张丰姑父,无法在杂技行业糊口,开始转行。镇上的人家引进了电视,人们的娱乐生活渐渐丰富,愿意和张丰一起在镇上看杂技马戏的人也越来越少。
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杂技马戏行业遭遇寒冬,很多民间杂技演员挣扎在生存的边缘。这一年,对于杂技马戏行业来说,也是公认的“云演艺”元年,杂技行业逐渐发展为线上创作推广。
澎湃新闻注意到,2021年10月23日,文旅部办公厅发布《关于从严从紧抓好文化和旅游行业疫情防控工作的紧急通知》,要求剧院等文化娱乐场所应按当地要求,“该限流的限流、该暂停的暂停、该关闭的关闭”。
今年春节,张丰第一次回了一趟周口老家。正月在家休息时,他突然听到外面正在表演的声音。
张丰去看了一眼,发现在周口老家,人们会以家庭为单位,请杂技演员来当地表演杂耍。
“类似于表演豫剧,夫妻档在舞台上扭来扭去,插科打诨。”张丰回忆,即便是这样充满了土味的舞台,依然有不少人拿着手机在拍摄、直播。
他有一种深切的感受,乡村很多内容都在被视频化,家乡过年放烟花也成了人们镜头里的拍摄素材。30年前,一般的杂技动作比如体操、吊环就能引起人们的惊呼,现在(在视频化的环境下)演员们不得不提高动作难度。
“这种(视频化)方式对于杂技冒险是一种鼓励,在网上人们要在短时间内达到视觉高潮,必须有一些刺激的画面。渐行渐远的杂技,就这样留下了一个残酷的背影。”张丰说。
在这种环境下,“很多地方会拿高空表演惊险刺激来搞噱头,但有些演员觉得有钱,自己又不怕,只要能表演就好。”吴潇说。